“大包干,大包干,直來直去不拐彎,保證國家的,留夠集體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
在安徽鳳陽小崗村大包干紀念館里,這首1979年開始在當地傳唱的《大包干歌》,在不停地滾動播放著。
歌的源起,是被稱為“中國改革第一村”的鳳陽縣小溪河鎮小崗村。所謂“大包干”,是指大包干到戶,即農戶承包集體的基本生產資料(主要是土地)自主經營,包交國家和集體應得的各項費款,其余產品或收入歸承包戶所有。
1978年冬,當時屬梨園公社的小崗生產隊召開了一次秘密會議。紀念館里的雕塑,復原了這次會議的場景:
18個農戶或坐或站,群情激奮,在同意“分田單干”的字據上,摁下18個鮮紅的手印:“我們分田到戶,每戶戶主鑒(簽)字蓋章,如以后能干,每戶保證完成每戶的全年上交和公糧,不在(再)向國家伸手要錢,要糧。如不成,我們干部坐牢殺頭也干(甘)心,大眾社員也保證把我們的小孩養活到十八歲。”
此后,小崗人在各自承包的土地上耕作,并由此拉開中國農村改革第一幕。
一晃快40年過去了。年輕一點兒的人,一定難以理解:不就是包干到戶么?至于搞得那么神秘、那么悲壯?
“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好地方。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這段鳳陽花鼓詞,唱出了鳳陽數百年來逃荒要飯的滄桑歷史。鳳陽處于江淮分水嶺,非旱即澇,“乞丐之鄉”的帽子由來已久,“鳳陽花鼓”最早就是外出行乞敲出名的。隸屬鳳陽縣的小崗村,是淮河岸邊的一個普通村莊,距縣城30多公里,交通不便,土地貧瘠,生產和生活一直都很艱難。
1955年,合作化以前,小崗有34戶農民、175人,26條耕牛和1100畝耕地,正常年景溫飽有余。1956年,小崗一步跨入高級社即農業生產合作社,以后進入人民公社化后,生產開始下滑,農民收入下降。一直到1978年之前,小崗都是“吃糧靠返銷,生產靠貸款,生活靠救濟”的“三靠”生產隊,每年秋收后幾乎家家外出討飯。
在“餓怕了”“窮急了”“搗散了”的困境下,當時的生產隊副隊長嚴宏昌和隊長嚴俊昌、會計嚴立學共同商討,一致認為,干脆撤掉作業組分開包干到戶。現在社員都同意,我們瞞著上面干。瞞不住,大不了不當干部,撤職、處分隨他便,到最后總不能不讓我們種地。
隨后就發生了前面說到的那一幕。
豁出去的原因很簡單:餓怕了,窮怕了。
歷史,有時候就是那么吊詭:今天看似簡單、無所謂的事,擱在過去,可能就真的很不簡單,且非常有所謂。
1979年以前,別說“包產到戶”,連“包產到組”,都被認為是對人民公社“三級所有、隊為基礎”集體化道路的背叛,始終是一個敏感的政治話題。
“三級所有,隊為基礎”是1958年在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的指導下農村人民公社的管理體制。“三級所有”,是指生產資料和產品分別歸公社、生產大隊和生產隊三級所有;“隊為基礎”,是指在人民公社的三級集體所有制中,生產隊一級是基本核算單位。這種體制直接導致原來的各個合作社和社員之間嚴重的平均主義,社員的自留地、家畜、果樹等,都被收歸社有。這些實際上是對農民的剝奪,生產力遭到極大破壞,給農業農村農民帶來災難性后果。
遲至1978年12月22日通過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公報,仍然強調“人民公社要堅決實行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制度,穩定不變”。可小崗村實行大包干到戶,完全突破了人民公社“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體制機制,在當時波詭云譎的社會環境下,壓力巨大。
沒有經歷過文革年代的人,可能不明就里,不知其中的厲害。
此前的批“單干風”、批“三自一包”、割“資本主義尾巴”等等,歷經無數政治斗爭和折騰,上至中央領導、省委書記,下到基層干部、平民百姓,都為之付出過慘痛代價,有過血的教訓。此時文革剛剛過去,怎不讓人心有余悸?
所幸,小崗村的“明組暗戶”和大包干到戶,從一開始就得到縣委的默許。更可喜的是,1979年秋收后盤點,小崗糧食總產量由1978年的1.75萬公斤增加到6.62萬公斤,人均口糧由93公斤增至350公斤,人均收入由22元增至350元——小崗迅速解決了溫飽問題。
1980年1月24日,時任中共安徽省委第一書記萬里到小崗,看到“大包干”帶來的巨大變化,給予肯定與支持。此后大包干到戶在鳳陽乃至全省普及開來。至1984年,大包干經營新體制正式定名為“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在全國普及推行,廣大農村煥發出勃勃生機。小崗人的這一首創,為中國農村改革邁出第一步,并在隨后“農村包圍城市”,成為整個中國改革的一個原始起點。
大包干短短幾年后,鳳陽花鼓唱出新歌:
“唱過去,泥巴門,泥巴床,泥巴囤里沒有糧,一日三餐喝稀湯;唱現在,住瓦房,吃細糧,電視沙發西式床,還有余錢存銀行。
“唱過去,一愁吃,二愁穿,三愁欠款還不完,四愁兒子光棍漢;唱現在,吃不愁,穿不愁,腰里不斷十塊頭,又娶媳婦又蓋樓。”
可誰又曾想到,從1984年起,小崗糧食連年增產,農民收入卻未能同步增長。問題出在“無工不富”,很多人感嘆小崗人錯失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發展鄉鎮企業”等諸多良機,以至于傳出“一夜跨過溫飽線,三十年沒進富裕門”。
待到進入新世紀,小崗村開始第二次“革命”。通過土地流轉,將土地集中起來,并啟動農村土地承包經營權及集體資產股份合作確權頒證,從“化整為零”到“化零為整”,從“分田到戶”轉到“分紅到人”,發展現代農業,壯大集體經濟。
這一轉身,又一次把小崗村推到風口浪尖。有人認為,當年率先打破“人民公社”大鍋飯、率先搞“大包干”的小崗村,要重新回到“大集體”了——如果套用一句文革語言,完全可以扣上“走回頭路”的帽子。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的對話,就發生在鳳陽。其實,小崗只是中部眾多資源平平、區域經濟發展水平一般的普通村,要求其永立時代潮頭,未免有些苛求。無論當年搞“大包干”,還是現在回歸搞“大集體”,首先必須尊重農民的意愿,聽聽他們的憂樂。爭論對與錯,以及是否在“走回頭路”,在當代已經毫無意義。
“我們全家都在村子里,有開農家樂的、有開超市的、有開澡堂子的,孫輩分別在游客中心、干部學院上班。”到小崗村第一家農家樂“金昌食府”就餐時,見到主人嚴金昌,他是18個“大包干”帶頭人之一,也是小崗村最早把土地流轉出去的那批人。談到現在的收入,他樂呵呵地說,現在僅農家樂一項,他一年就收入20多萬元呢。
事實上,2016年,小崗村實現集體經濟收入680萬元;實現農民人均可支配收入16169元,分別比全國、全省平均水平高出3806元和4449元。以創建國家級農業示范區、國家特色景觀旅游名村為契機,小崗村制定的“三年大提升”行動計劃,正緊鑼密鼓進行著……
小崗村走過的歷程,真可謂驚心動魄、波瀾起伏。
或許至今仍然有人對小崗人“敢為人先”的首創,不以為然。這倒讓我想起了哥倫布的故事。他發現新大陸后,在為他舉行的宴會上,一些貴族認為他發現新大陸完全出于偶然,即使沒有哥倫布,也會有人發現新大陸的。哥倫布拿出一個雞蛋說:“諸位,你們誰能把這個雞蛋立在桌子上?”眾人面面相覷,哥倫布拿起雞蛋往桌上一磕,雞蛋立住了。貴族們不服氣,說這樣我們也會立。哥倫布說:“問題是你們這些聰明人誰也沒有在我之前想起這樣做。”
更難得的是,小崗人的“敢為人先”,作為一次破釜沉舟似的押寶,絕對不是邀寵似的投機,恰恰相反,他們在商議和摁手印時,強調的是“瞞上不瞞下”,他們的目標和目的也一樣,是“朝下不朝上”,而且完全不考慮個人榮辱安危,先干了再說,由實踐和最后的結果去檢驗。這種精神和境界,永不過時,在任何時候都是最可寶貴、值得珍愛的。
走在小崗村2000米長寬闊的“改革大道”上,我在想:木秀于林,一旦成為標桿,也同時成為靶子,各種麻煩難免隨之而來。但不經歷一些翻來覆去的波折和磨難,何以淬火成鋼?
無論什么社會,也無論什么時代,凡成大事者,都有赴湯蹈火、“敢為人先”的勇氣,還有不計得失、豁得出去的氣概——這才是“小崗村”這一標簽的真正意義所在。
“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之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離開小崗村,想到莊子的這一回答,實在是精妙無比、妙不可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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