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富九少將,新中國成立后,曾任中央軍委技術部第一局局長兼政委、第一副部長,總參三部代理部長、部長兼解放軍外國語學院院長,軍事科學院副政委,總參三部部長、第一政委。獲二級八一勛章、二級獨立自由勛章、一級解放勛章,一級紅星功勛榮譽章。
1970年,我被分配到軍事科學院任副政委。院長兼政委葉劍英元帥當時被“疏散”到湖南,粟裕和王樹聲兩位大將商定,由我分管戰(zhàn)史研究部的工作。九一三事件之后,我們根據(jù)葉帥指示,決定立即采訪健在的老帥。如今,30多年過去了,我向朱德總司令、陳毅元帥和蕭克將軍等老同志請教軍史問題的情景,依然歷歷如新。
葉帥指示:搶救活史料“要趕快抓,我就抓晚了”
軍史、戰(zhàn)史的編研是軍事科學院的主要任務之一。1958年軍事科學院成立之初,葉帥就布置編史的準備工作:一方面從軍委檔案館、中央檔案館搜集史料并進行整理,一方面培養(yǎng)歷史研究人員。到1964年,軍事科學院已復制了我軍抗美援朝之前的大量文電資料,經(jīng)過校對、整理,編印出一部分《戰(zhàn)史資料匯編》和《戰(zhàn)史資料選編》,供領導和專業(yè)人員內(nèi)部參閱。“文化大革命”開始后,因原分管戰(zhàn)史部工作的鐘期光副政委受沖擊,而且身體也不好,所以這項工作就停了下來。
1968年,軍委辦事組下令將軍事科學院千方百計收集、復制的檔案資料,以及《戰(zhàn)史資料匯編》和《戰(zhàn)史資料選編》封存在北京衛(wèi)戍區(qū)。但1969年黃永勝又要求上交收集的這些資料。向仲華副政委告訴我,這些資料里有很多毛主席親自起草的作戰(zhàn)電文,其中包括批評林彪的內(nèi)容。眼看我軍戰(zhàn)史研究工作將被釜底抽薪,多年的勞動可能付諸東流,院領導憂心忡忡,戰(zhàn)史部的同志心灰意冷。軍事科學院幾位領導商定:總參不是同意我們按毛主席“要準備打仗”的指示,為部隊編寫《戰(zhàn)例選編》嗎?史料上交的事就以此為由盡量拖延吧。當年的軍委辦事組主宰著軍委日常工作,身為軍委副主席的葉帥對此也只能設法周旋。
葉帥很重視活的史料,“文化大革命”前曾作這樣的指示:“我們目前的史料工作還只能從歷史文電的表面去理解,內(nèi)在的東西還在毛主席他們的記憶里,本質的東西還在他們頭腦中。”“諸帥的一生有多少寶貴經(jīng)驗保留在他們頭腦里。羅帥、劉帥身體不好,如有三長兩短那是多大損失啊……要趕快抓,我就抓晚了。”不幸的是,當我接觸這項工作時,羅榮桓和賀龍兩位元帥已經(jīng)去世,彭德懷元帥則因為被關押隔離,根本無法接觸。
九屆二中全會后毛主席重新起用已經(jīng)靠邊站的幾位老帥。葉帥返京,并于九一三事件之后主持軍委工作。我在1971年9月中旬從青島療養(yǎng)院返京,復出工作的宋時輪副院長說:葉帥交代要為編軍史搶救資料。戰(zhàn)史部積極性很高,建議首先采訪健在的老帥。我與幾位元帥還算熟悉,又分管此項工作,帶隊訪老帥的事就落在了我的頭上。
陳老總反問:“你們寫軍史怎樣評價彭德懷?怎樣評價賀龍?”
因為有關紅軍長征后南方根據(jù)地斗爭的文字資料很少,所以訪問的第一站就選定為陳毅元帥。那天,我和戰(zhàn)史部部長丁永年帶著兩位研究員來到陳毅元帥的家。當時陳老總氣色還不錯,我直接說明了來意:“陳老總,我們今天來,主要是想了解紅軍主力部隊長征后,你在南方堅持三年游擊戰(zhàn)爭的情況。”陳老總問:“你不是搞(總參)三部工作的嗎?怎么問這些事?”我告訴他,我現(xiàn)在軍事科學院工作,葉帥要我們搜集資料寫軍史。
陳老總想了一下,站起來拍著我的肩膀說:“年輕人,寫歷史是下一代的事。你們寫軍史怎樣評價彭德懷?怎樣評價賀龍?”看著我失望的樣子,他接著說:“紅軍長征時我是戴著右傾機會主義的帽子被扔在江西。三年游擊戰(zhàn)爭,天天躲躲藏藏,有啥子可談的!你們回去告訴劍英,他的想法是好的,可惜現(xiàn)在還不是寫軍史的時候。”
很明顯,陳老總不愿談。我和戰(zhàn)史部的同志只好告辭,怏怏而歸。沒想到,這竟是我最后一次與陳毅元帥交談。從采訪的角度看,這次任務沒完成,但陳毅元帥留下的那幾句話,本身就是一件重要史料。
林彪事件逐步在黨內(nèi)、軍內(nèi)傳達之后,批判林彪集團,肅清其流毒成為當時的大事。中央動員老同志揭發(fā)林彪的歷史問題,陳毅元帥抱病參加了座談會。大家后來都看到了陳老總的發(fā)言記錄,他講得很客觀。
朱老總強調:“歷史就是歷史,無論事情大小都是不能篡改的!”
1972年初,我在陳毅元帥的追悼會上見到了毛主席。此后,毛主席多次講話,肯定了被錯誤批判的一些老同志的歷史功績,政治空氣明顯改觀。在此形勢下,我們訪問了住在萬壽路新六所的朱德元帥。
朱老總見到我,笑容可掬地向我詢問總參三部的情況。我告訴他:我已到軍事科學院,分管戰(zhàn)史研究工作,這次是來向您請教歷史問題的。朱老總說:“那也好,我軍的歷史現(xiàn)在是需要總結出來教育后代了。”我們請他從南昌起義談起。
頭一天,朱老總講了一個下午,結束時說:“我年紀大了,有些日期和小地名記不起來,明天繼續(xù)談,你們約蕭克同志一起來,他記性好。”
第二天,我約了蕭克同志,又去談了一個下午。朱老總談話中間,蕭克同志作了不少補充,最后一直談到抗美援朝之后我軍進行的正規(guī)化建設。大概因為我在場,談話還涉及我軍技術情報工作在革命戰(zhàn)爭中發(fā)揮的作用。
朱老總談話結束時,我又提了一個問題:“李作鵬寫了一篇文章,說龍源口戰(zhàn)斗是林彪指揮的,總司令在井岡山挑糧食的扁擔是林彪的扁擔,這完全是歪曲事實,為林彪歌功頌德。我們想請您講講,澄清這兩個問題,還歷史的本來面貌。”
朱老總說:“明天下午你們再來一次。這些事容易說清楚。蕭克,我記得你當時是林彪那個營的連長,明天你也來。”
第三天下午,蕭克同志和我按時到達,老人家已經(jīng)坐在會客廳里等我們了。朱老總說:“蕭克同志,1929年龍源口戰(zhàn)斗你參加了,你講吧。”蕭克說:“請總司令講。”
朱老總說:“那時井岡山根據(jù)地還不鞏固,蔣介石要江西省主席魯滌平、湖南省主席何健派兵會剿井岡山。兩省的國民黨部隊各有自己的打算,怕吃虧,缺乏協(xié)調行動。江西的敵人兩個師占領了永新縣城。永新縣黨組織基礎好,成立了縣、區(qū)、鄉(xiāng)蘇維埃政權,有幾支游擊隊。他們送來情報說永新城里的敵人要經(jīng)過什么嶺進攻井岡山(蕭克插話:叫七溪嶺,是永新上井岡山的必經(jīng)之地)。毛主席和我分析,認為永新縣的群眾基礎好,七溪嶺的地形對我們有利,可以發(fā)動游擊隊在縣城周圍騷擾鉗制敵人,使其不敢兩個師同時出動,紅軍在七溪嶺埋伏待敵,有可能消滅他一部分,乘勝追擊則可能使縣城內(nèi)的敵人撤走。這一仗打好了,不僅井岡山根據(jù)地得到鞏固,永新縣也會解放。林彪當時是個營長,他提出要避敵鋒芒,主張紅軍向湖南茶陵縣境出擊,我們沒有采納他的意見。結果正如毛主席的預料,這一仗打好了,在七溪嶺消滅了一部分敵人,并乘勝追擊,趕跑了永新城里的敵人。永新全縣解放了,不僅保障了井岡山根據(jù)地的安全,還擴大了紅軍,解決了糧食問題。”
朱老總接著說:“當時我們有三個團、一個警衛(wèi)營,是毛主席和我在現(xiàn)場指揮的。林彪是個營長,七溪嶺那一仗是我們上井岡山后打的第一個大的戰(zhàn)斗,不可能由林彪指揮嘛。挑糧食的扁擔問題,大家都知道,我就不說了。李作鵬原來是我警衛(wèi)班的戰(zhàn)士,他說是林彪挑糧食的扁擔,是討好林彪嘛。”蕭克同志說:“七溪嶺戰(zhàn)斗林彪是參加了,在追擊敵人時他這個營還打得不錯,繳到不少槍。說是他指揮的,不是事實,完全是捏造的。挑糧食也是捏造的,平時行軍他連米袋子都不背。龍源口戰(zhàn)斗勝利后,永新老百姓還編了一首民歌,歌中唱道:紅軍力量強又強,打垮江西兩只‘羊’!兩只‘羊’指敵軍楊池生、楊如軒兩個師長。”兩位前輩對龍源口一戰(zhàn)的述說,不禁使我回想起童年的事情,也插了一句:“對,我當時在永新上小學,唱過這支歌。”
最后,朱老總說:“歷史就是歷史,無論事情大小都是不能篡改的!”
朱德元帥和蕭克同志提供了不少寶貴的歷史材料。此后,軍事科學院的同志又多次訪問了老帥們和其他老同志,這些訪談記錄都被整理出來存檔,成為珍貴的史料。
寫史之難并不在我們這一層
我曾是二方面軍戰(zhàn)史編輯委員會的成員(這也成為“文化大革命”中我被追查、批斗的理由之一),但我并沒有深入過編史的過程,到軍事科學院后才逐步體會到寫史之難。首先,參軍后我一直從事與專業(yè)技術有關的工作,編史的事要從頭學起。其次,最難的是用什么標準來看待和評價歷史上的人和事,一切都以路線斗爭為依據(jù),這肯定行不通。最后,在“文化大革命”中,當年的親歷者大多不愿開口。
單是編寫《戰(zhàn)例選編》就遇到不少麻煩,更不用說寫軍史了。戰(zhàn)史部的同志對我說:我軍的許多戰(zhàn)役非常精彩,絕不遜于任何國外專著記載的經(jīng)典戰(zhàn)例,但現(xiàn)在只能搞一些師以下的戰(zhàn)斗。原因之一是,當年的指揮員有的已經(jīng)被批判、審查、打倒,大一點的戰(zhàn)例涉及到人的評價問題;原因之二是,一些戰(zhàn)役涉及不同序列的多支部隊,開會征求意見,誰都強調自己部隊的作用大,意見很難統(tǒng)一起來。
一次,我向已調總參工作的向仲華同志提及軍史工作的難處,他講了一些背景情況:建國初期胡喬木編了一本《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三十年》,很簡明。后來毛主席提出繼續(xù)編寫黨史。周總理請董老牽頭搞,董老說自己年老體弱,沒有應承。董老還向總理建議:我黨早期的歷史,主要是武裝斗爭史,軍史立好了,黨史就好寫了。后來,毛主席要求總理講路線斗爭,總理在黨內(nèi)講了一次,但只講前六次路線斗爭,還作了不少自我批評,往下的事就再也不講了。我明白向仲華的意思:寫史之難并不在我們這一層。我和戰(zhàn)史部的同志商量,目前把主要精力放在《戰(zhàn)例選編》上。后來,《戰(zhàn)例選編》出了若干本,受到部隊的歡迎。
我1974年回總參三部工作,郭化若同志從南京軍區(qū)調軍事科學院任副院長,分管戰(zhàn)史部。郭化若同志當然懂寫史之難,他組織戰(zhàn)史部的同志編寫《中國人民解放軍大事記》,只記載重大事件,回避評價問題。“文化大革命”后與郭化若同志聊起這些事,我感嘆地說:這是你的高明之處。
1981年,黨中央作出了《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重新評價了歷史上一些重大事件和重要人物。自此,許多老同志、有關部門和歷史研究者陸續(xù)披露了一些以前不為人知的歷史真相。有些同志的回憶雖在一些細節(jié)上欠準確,甚至有偏頗,但仍具參考價值。然而令人遺憾的是,有些回憶搞移花接木、肆意編造的名堂。
寫史是一件極其嚴肅的事,我把這段親身經(jīng)歷記錄下來,既是懷念老帥,也是表明自己完全贊同這樣的觀點:史料的價值在于真實和詳盡,史著的價值在于完整與準確,篡改歷史是犯罪行為。
彭富九(中)與當時的兒童團員在一起
本文原載《百年潮》2009年第1期,作者為彭富九將軍,原題《“文化大革命”中訪老帥》。特向老將軍和刊載者致謝。
來源:文史高科微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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