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地道的農人,沒出過遠門,只認識幾個字,老了卻硬生生地趕了一回時髦,他喚母親-丫頭。母親已經老年癡呆,不知道叫的是自己,而我卻被父親叫哭了。——引子
一
記憶中的父親總是沉默寡言,一天里不是非說不可從不多言。而那雙笨拙的手卻甚是勤勞,在那個沒有機械純手工的年代,硬是一鍬一鋤一耙把幾畝薄田侍弄的甚好。棉花壟下一定是種了爬地的甜瓜或長不高的花生。父親總是應著季節而種,直到冬天再也長不出什么才肯作罷。
看似木訥的父親也很溫情。他最鐘愛的可能是他喂養的幾只惹人眼饞的肥牛吧,不管多累,收工回來父親總是一把鐮刀一個草架,把最鮮嫩的草挑回家,看他心愛的牛一口口咀嚼,那時的父親臉上掛著笑,用自制的梳子給牛從前到后一遍遍梳理,牛也會很溫順的垂著頭。那時我還小,不懂事,有次看到牛眼睛濕潤,問父親:爹,你看,??蘖?!父親摸摸我的頭,晃了幾下,說:找你娘去。
寡言的父親與剛強的母親幾乎“冷戰”了半輩子。記憶中他們很少說話,倔強的母親總是充當家里頂梁柱的角色,在那個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年代,母親常常半夜爬到閣樓上紡麻繩,父親配合著母親用一副扁擔把繩挑到懷慶府去賣。
童年的記憶里似乎只記得這些開心的事情,因為時??梢缘玫礁赣H從懷慶府回來帶來的小驚喜:或幾個漂亮的讓小伙伴妒的發卡,或幾捧香香的花生,或悄悄放進文具盒里的幾支新筆……童年的快樂很簡單,很容易滿足。
因為父親老實,不會說話,母親常常會生父親的氣。記得有一次,母親和父親慪氣,吵著鬧著要回娘家,母親把幾件衣服用包裹包好,后來又拆開,找了些零碎的東西放進去,再包住,想了想好像還沒有拿什么,再解開,又找來一把看似沒用的梳子,再次包好。這個過程中,父親一言不發,只是坐在凳子上一袋袋地抽旱煙,一會兒就磕出了一地的煙灰。母親似乎終于下決心要走了,就在母親挎著包裹走出門的剎那,父親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把你娘拉住!
不經意間我們幾個就被父母放養大了,哥哥不負眾望考上了那個時候稀罕人的大學,父親破天荒地在他勞作時竟唱起了大戲,咿咿呀呀滿嘴,一板一眼一字一頓。
我問:爹,你會唱戲呀?唱的這么好聽!
父親笑了:呵呵,爹高興……
高興就高興唄,爹,你咋哭了?
母親在父親唱戲的時候笑道:你爹總是半夜唱戲,引得人家窗外聽 ,白天別說讓你爹唱了,連句話都沒有。
二
我們兄妹四個,姐姐是老大,她出嫁時我沒有太多印象,只記得她坐在鋪了大紅被子的圈椅上,穿什么衣服實在想不起來了,我與幾個小玩伴一會兒跑進來一會兒跑出去,后來看見父親與母親在角落里坐著,我跑過去,他們抬起頭來看我的時候我知道他們剛剛哭過了。
我上邊有兩個哥哥,是同一年結的婚,生的孩子,在農村,結婚、建房是頭等大事。大哥還好,是大學生,不費勁就有了工作,談了對象,父母幾乎沒有很操心,兩間舊房糊了彩紙就把婚事辦了。二哥卻不行,硬生生建起了五間大瓦房。我幾乎是看著父親母親怎樣把那個偌大的廢園一點點堆滿了土,然后把制好的土胚磚放進土窖燒制出來,又怎么一塊塊砌起來的。那個時候父親似乎有使不完的勁,他很自豪地向我炫耀:閨女,看爹的手,多有勁!可我看他的手很粗糙,長滿了厚厚的繭子,像鴨掌……
我是家里的老小,學習成績也是極好的,父親與母親夸我文章比上大學的大哥還好,父親還常常與我下象棋,教我打算盤,鼓勵我寫毛筆字,只是我的輟學是父親萬萬沒有想到的,他幾乎一直都沒有原諒我。
都已成家的我們不是?;厝タ锤改傅模莻€時候總覺得父母還年輕還能干,也因為他們總說:“忙了就不要來,不敢耽誤了正事,我們都好好的呢。”我們也就把這句話當真了,只是過幾日打個電話問一下,而電話最多響三聲,父母必然會接起,那時我們兄妹幾個還說過,咱爹咱娘一直守著電話呢?!冻;丶铱纯础愤@首歌偶爾會觸動一下我們的心弦,把不需要的應酬推開,回去看看一直在門口翹首盼望的父母。
光陰如梭,轉眼我們也都為人父母了。一天母親來了電話,要我們幾個都回去,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我們都急急忙忙趕回去了。眼前的景象把我們嚇壞了,原本黑瘦的父親幾乎比原來要多出一倍的樣子,整個人浮腫著,母親簡單地說了幾個字:給你們的爹看病吧。帶著父親輾轉醫院,檢查結果一致:老年腎病綜合癥。
父親原來不愛說話,脾氣也極好,自從患病整個人變了個樣,聽不得誰高聲說話,還時常發脾氣。醫生告訴我們父親身體狀況,我們按照醫囑,一天多次給父親做飯,每次都是一點。父親患病期間滿嘴口瘡,只是吃上幾口便不要吃,也因為飯里沒鹽,做的再用心也沒有食欲。父親的病需要每天服食大量的高蛋白,加上住院每天的花銷是很大的,那個時候母親只是對我們說,你們的老爹吃了一輩子的苦,現在想辦法也要把你們老爹的病治好。
農村賺錢不易,全靠打零工,二哥把正在建的房停下了,姐姐一個人供養兩個大學生,大哥工作正在沖刺階段,嫂子沒有工作,但無論怎樣,我們兄妹四個都拿出了百分百的努力,與母親一起陪父親看了三年,而這三年母親是時刻守在父親身邊的。因為父親痛苦異常,母親實在難過時便到醫院的走廊上掉幾滴眼淚,然后再擦干進去 ,把父親發脾氣時摔碎的東西一點點撿起來。
父親完全康復了,母親卻漸漸癡呆了……
三
剛開始時還沒有那么嚴重,父親要我們兄妹中一個人在就可以了,我們負責做飯洗衣做雜務,父親陪母親說話。母親常常會鬧人,做出一些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她會把一捧捧白面喂雞,把所有的床單被褥藏起來,把買給她的營養品偷偷放到二哥家的窗臺上······而父親總是尾隨其后,任她“胡作非為”。
一天傍晚我從菜園回來,看到父親母親在夕陽的余輝里照例擺了一小方桌,兩個人不厭其煩地翻麻將牌,父親手慢,剛剛擺好的牌母親就以極快的速度一個個翻過來放到牌池,父親重新再擺上······母親嚴重時常常不穿衣服就跑出去,跟前一刻不能離人。
有一天我在父母臥室門口照例擺放了躺椅睡覺,(母親出去必須要跨過躺椅),恍惚中聽到父親似乎在說話,側耳細聽,竟濕了眼:丫頭,不怕,好好睡覺,丫頭,不怕,我一直在呢,丫頭,不怕……
母親終于還是走了,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她像個迷路的孩子找不到了回家的路,任我們找遍了溝溝壑壑,任我們怎樣呼喊,寡言的父親在我們那么多人面前也失了態,放生慟哭:丫頭,你去哪里了……
葬了母親的當天我就把父親接到了我家,后來父親又提出去大姐大哥家住一段。也只是一個月的光景,剛剛回到有母親氣息的老屋他就決絕地走了,誰都無法想到一輩子沉默寡言的父親選擇了讓我以及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死亡方式,他竟然追隨他那個被他喚作丫頭的老伴了,他去陪那個與他倔強了一輩子,又舍命把他從死神手里奪回來,后來又癡傻了的丫頭了,他要陪她,不讓她一個人在黑暗里孤單行走········
那是一個冬天的早晨,天很冷,沒有風。四嬸的聲音被細細的電話線壓的顫顫的:“妞,回家來看看吧。”我是放了電話就走的。
到了二哥家我撥開人群擠進去,看到父親躺在院子里的一個小床上,臉色發紫,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半天才把臉貼到父親的臉上,從喉嚨里擠出來幾個字:“爹,你怎么了?”
父親沒有應我。
我轉身在人群中尋找,想得到一種力量不至于倒下,大哥一把抱住了我,我在大哥的懷里發出了狼一般的嚎叫。
當父親像一個多月前的母親那樣被安置在堂屋正中的一塊門板上時,我沒有掉淚,到處是比云還白的白,散落在披麻戴孝的眾多孝子們間或起來又落下的哭聲里。我看著我腳邊的那盞油燈,時不時地加點油,或挑一截出來,我要專心守住它,讓它亮亮的,它是父親尋找母親路上的一盞燈······
很多年我都不敢看一眼父母住過的老屋,直到有一天大哥告訴我它真的不在了,我才失魂落魄地趕到那里,滿眼的磚頭瓦礫,到處是殘垣斷壁······我終于承認,自己真的成了一個沒有家的孤兒了。
父母在哪,家就在哪。每年我們都要去那塊田野里看看那座隆起的土丘,看看是不是又長出了新草,是不是又該培上幾楸新土。老父老母啊,這些年如果不是你們守住了這個地方,我們又到哪里尋找家···· ··
曾寫過很多風花雪月的愛情美文,那些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常讓自己陶醉與動容,從來沒有想過父母用這樣的方式告訴我,愛情就是:你病了我與你一起戰勝病魔,你傻了我照顧你,你走了我依然陪你,因為你是我的丫頭。
鶴軒:焦作博愛人,一頹廢又熱烈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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