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現在一些文學討論會意義不大,一群人互相吹捧。中國當代文學的最大問題就是缺乏理念,理念都沒有,那不就是“作文”嗎?你那個語言的藝術不就是貧嘴嗎?有人說:你們過去讀的那些文學作品,不足以構成支撐一個國家的精神資源,輕易地就把一些文學經驗、經典作品給否定了。這是文學教育的問題,現在的大學推行人文教育,通識教育,但唯獨缺乏的是我們中國自己歷史的經典化過程。此文系韓毓海教授在一次作品研討會上的發言,現經作者審閱發表。
很抱歉,我很少參加文學的會了。因為我不知道,如今開文學的會,該怎么說話。
我參加過幾次文學會,但大多是親友會。第一次參加的是朋友孩子的新書發布會,是當親友團,很受“教育”,那個“文學形式”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沒見過的,是一個大型的發布會,作者坐在中間,我作為“親友”很榮幸地坐在了一位大作家旁邊,真覺得挺受寵若驚的。
這個形式跟上世紀八十年代很不一樣,像是明星制。我想,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明星,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價值標準,現在的年輕人很不容易,我不能用自己的價值標準強加給年輕人,在那樣的場合,即使有點不同意見,但說讓大家掃興的話,那是很無禮的。
雖然不寫評論了,但一些優秀作家的作品,我也看。最近遲子建的《群山之巔》我就看了。我自己也曾經算是文人圈子里的人,我自己是有很大缺點的,剛才福民說文人傳統,我看還真值得反思一下,我自己生活脫離群眾,理論脫離實際,多少年不改。多少年都保持這么一個“文人傳統”,一點不動搖,也真是不簡單。
剛才云雷講新社會主義是吧,更準確地說,是全面深化改革的時代。我們現在是一個時代結束了,但是新的時代還沒有到來,或者正在開始,這是全世界的問題,不單是中國的問題,包括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白俄羅斯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她也表達了類似的想法,我覺得那種心態就是“改革沒開盼改革,改革來了罵改革”。
歷史上的改革都是倒逼出來的,是面對巨大的危機,怎樣把危機轉化為契機的問題,是在不斷克服各種艱難險阻的過程中,逐步摸索出一條道路的問題,不是誰事先想好了一個完美方案,照著做就行了。
今天,我們面對的環境變了,許多新的問題、挑戰暴露出來,而新的東西,只能是在解決這些問題、回應這些挑戰的實踐中找出來,它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現在有各種各樣的新式說法和新式理論,但新說法和新理論,這不是拿在手里好看的,不是搬來開會用的,而是要能夠解決我們自己的問題,是從實踐里來的。
現在很多人搞文化研究,搞后現代、后殖民。我很年輕的時候就看法農的《全世界受苦的人》和《黑皮膚白面具》,今天這個書都沒有了。什么香港人就要做高等華人,什么臺灣民主大陸專制等,這些都是法農曾經闡述、批判過的東西,比今天后現代、后殖民揭示得更為深刻,但可惜的是,連這樣的理論都少見了。
法農《黑皮膚,白面具》(圖/新浪博客)
福民對“文人傳統”的批評是對的,這個“文人傳統”的一個突出缺點,就是脫離“全世界受苦的人”,魯迅說,毛主席也說,要對受苦人有感情,陜北話里面“受苦”的意思就是“勞動”,所以,受苦人就是勞動的人,要對勞動人民有感情,這是非常重要的。
我有時候開文學的會,會感覺都沒說到點上去。大家誰寫得好,誰寫得不好?怎樣才叫寫得好,怎樣又叫寫得不好呢?
你要以賣得好為標準,那很多中學生的作文賣得好,因為現在少年兒童是很大的閱讀群體,少兒是個極大的市場——我們很多作家其實不是作家,而是“作文家”,我自己充其量也是這樣的少兒作文家。這總算是一個標準吧。還有各種各樣的“純文學”,比如說文學就是語言的藝術,是說話的藝術,這當然沒有錯的,但是,語言是社會交往的產物,語言交往中存在的問題,是社會交往問題的體現,如果回避社會問題,回避社會關系、社會交往,那你這個語言的藝術,就是貧嘴了。這是一個小圈子。
有人說,我是寫人性的,大家都是人嘛,文學超越價值觀。這話不對,人里面起碼有好有壞,王二小是好人,殺了王二小的日本鬼子是壞人,這是起碼的標準,如果連這個標準都沒有了,都和諧掉了,那長此以往,在社會上,就是壞人得勢,好人倒霉,日本鬼子再來了,也就沒有王二小了,我們都是順民了。講百家爭鳴,不是沒有是非,講各抒己見,不是允許貧嘴瞎掰,把歪理當真理。
有人說,我就是要優雅,就是要脫離理念。
有理念就叫不好?剛才馮敏主編說到托爾斯泰,說歲數大了以后,就會看《安娜·卡列尼娜》中列文那條線索,因為沒有那個,就沒有托爾斯泰了,這很對。梵高立志生活在農民中間,一心一意畫農民,你看那《吃土豆的人》,都是理念。有理念怎么就不對了?
梵高《吃土豆的人》(圖/ARTDEN)
我看有些文學會議討論的事沒什么意義,因為它討論的事,與真事距離太遠了,一群人互相吹吹拍拍,錢鐘書先生說是莫名其妙的話、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的會。一個圈子,形成了利益,就更不好了。
剛才誰說一個小說有很多理念,那就不成;這個小說沒有理念,它就成。理念都沒有,那不就是“作文”嗎?你那個語言的藝術不就是貧嘴嗎?我覺得我們整個文學現在最缺乏的就是理念,我們正處在重大的歷史變革當中,中國的政治經濟乃至各個領域都在發生重大變化,文學怎么能不變化呢?
中國當代文學的最大問題就是缺乏理念,缺乏來自中國實踐的鮮活的理念。你去寫反腐,公務員看了都嗤之以鼻——公務員的生活就是成天開會?瞎掰。
上世紀八十年代理論和創作互動的時候,作家和批評家可以對話,那是因為大家都有思想,有理念,這些思想、這些理念,盡管幼稚,但大家都關心中國,關心中國的發展,這是一致的。今天我們多少批評家,他們在那里罵張承志,可是,他的思想能力能趕上張承志嗎?你根本不知道張承志寫的是什么,怎么可能跟他對話?
張承志不管怎么樣,他這個人不關心他自己,他關心中國,關心世界。“踏著貧瘠的土地登上長城,遠方一條大河蜿蜒流過,這是你和我的故鄉,清貧的中國”。這是境界?。∥逅囊詠恚覀冃纬闪酥形魑拿鞅容^的框架,這是一個很片面的意識形態,由于這種意識形態的束縛,就很少注意在中西之間還有伊斯蘭文明,這個文明不但在我們外部,也深入到我們內部,是我們中華文明的一個組成部分。
任何文化中都有先進的東西,落后的東西,如果張承志把白求恩、毛澤東看作先進的,如果在少數民族兄弟那里黃繼光、邱少云、進藏的11軍、孔繁森還是英雄,而我們有些人卻不這樣看,而是把我們中華民族歷史上的志士仁人妖魔化,那么,這就是意識形態的沖突,而我認為在價值觀方面出了問題的不是張承志,而是那些拼命罵毛主席、罵白求恩的混混,不是張承志落伍,是你們腐朽。
這個世界正在發生重大變化,賈平凹寫《秦腔》,他要給一個村立個碑子,他講了一個村的奮斗,我們現在很多作家、批評家根本就不知道一個村子怎么治理,所以他看不起趙樹理。“三農”是什么?世界發生了什么變化?大家完全不關心,這怎么行呢?溫鐵軍老師講,當年城市里困難,那么多城市青年下鄉,都是16歲左右,一開始大家也不會干活,吃的都是生產隊的,確實是農民養活了我們,在最困難的時候農民養活了我們,我們今天怎么能忘記了農民呢?
畫農民、寫農村就不先進了?梵高不是畫農民的?賈平凹不是寫農村的?先進的思想,先進的理念,先進的價值觀,正是這使文學成為國民精神前行的燈火。文學需要解放思想,需要理論、理念。沒有思想沒有理念有什么現代文學呢?
一楓那個研討會,我也去了,他說文學要認識世界、改造世界,把在座的專家領導們嚇壞了。趕緊說這玩意不能隨便改造,改造起來太累了,文學就該是說學逗唱,就該是下九流。毛主席天天看雜志,他把文學重視成那樣,我們這些人還敢繼續辦雜志嗎?你這心態不對的,你把文學當啥啦?當升官發財的便宜拳來打?毛主席說文學是一條戰線,也就是軟實力,但現在中國文學不但沒有實力,而是太軟了。張維為講軟實力,這應該是文學的事,但文學不干這個事,文學干嘛呢?就是一幫親友團聊聊天,如果大家想賺錢,干嘛要干這個,賣茶葉蛋都比這賺錢得多。
(圖/中國文明網)
剛才有人說:你們過去讀的那些文學作品,不足以構成支撐一個國家的精神資源,《創業史》這種作品,只有你們北京大學中文系的研究生考試還在考,文學史里面早就沒有了。這就是文學教育的問題。我今天想問一句:習近平主席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列舉的那些作品,以及他自己的文學經歷和閱讀經驗,足不足以支撐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毛主席總比大家學問大一點吧?文學品味高一點吧?
《毛澤東年譜》第6卷說,1975年4月13日,毛主席請人借閱《創業史》,毛主席曾經說,河北遵化的窮棒子們,從山上背回生產資料,他們自力更生、發奮圖強,讓人讀了感動得落淚,這就是我們整個國家的形象,這樣的形象,怎么就不足以支撐我們這個國家的精神資源了?
1949年,我們這個國家連釘子都不能造,1956年我們就可以向美國出口飛機了(因為當時中國造的飛機便宜),我們這個國家靠什么?靠的就是自力更生、發奮圖強的精神,就是窮棒子創業的精神,柳青把《創業史》的全部稿費都捐給了皇甫村,他自己一貧如洗,這樣的作家,為什么要把他從文學史里開除出去?
大家想沒想過,我們曾經幾代人都在讀這些書,《悲慘世界》、《創業史》、《戰爭與和平》等等,它們足不足以構成治國理政的經驗?我注意到,習近平總書記在哲學社會科學座談會上推薦的哲學社會科學經典著作,我們大多數人都沒有讀過。
問題就在這兒,為什么這些書大家沒人看,連魯迅的書也沒人看,是覺得這些書不行了,這些文學經驗、這些經典作品被否定了?那誰行?靠所謂的純文學行嗎?你那個重現的文學史能站住腳嗎?
大家在這聊,我聽了一下午,感覺整個價值觀是錯的,這樣下去文學死定了,我搞了幾十年文學批評,我寫文學評論的時候,在座的大多數還沒出生呢,我說你們這些出了校門就關著門搞文學的,會把文學搞死的。
我的學生在寧夏最基層當鄉長,非常窮非??嗟牡胤?,他現在讀的也包括我過去讀的那些書,《創業史》啊、《塘約道路》啊、《反對本本主義》啊,《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從這些經典里面,他從中受到了鼓舞啊,從里面找到了辦法啊!我們怎么就說那些東西不能夠支撐中國呢?
另外我再補充一點。現在大學推行人文教育,通識教育,通識教育是美國以專業化的名義敘述美國經典的合法性,是很可疑的。還有一個叫人文精神的教育。這兩個傳統是現在大學努力改革推行的目標,但唯獨缺乏的是我們中國自己歷史的經典化過程。
一部分通識化就是美國讀西方的經典,美國經典基本上把經典排出來了,主要是洛克下來的自由主義傳統。另外一個人文教育就是“淡淡鄉愁”的美學教育,這個東西也是美國發明的,它最初是用來毒害日本。我在日本工作之后,感覺日本不是一開始就沒有思想的,是美國通過長期教育學術來推行人文教育。最后的結果就是日本這個學術研究,只剩下一些細碎的東西,文學全都是“淡淡的鄉愁”,把日本民族殖民廢了。我們現在的孩子迷戀的就是這個,大學正在全力以赴推這個。如果學生接受的所謂的通識和人文的教育,如果沒有我們自己的經典作品,那么,我們就沒有真正的自我。
時間寶貴,我希望大家認真搞點真學問。什么是真學問?什么是傳統?我們幾千年來的基本經驗是什么?什么是革命?我們革命的遺產是什么?什么是建設與改革的基本經驗,為什么前后三十年不能互相否定?什么是我們全面深化改革要啃的硬骨頭,我們的措施和辦法是什么?
這些才是真問題,研究這些問題,表現這些問題,才是真學問、真文學。
我希望我們的作家、批評家能夠認真思考這些問題,回應這些問題。虛心學習和研究這些問題,是我們的責任,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大家不要再玩虛的了,留給我們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1、本文只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本站觀點,僅供大家學習參考;
2、本站屬于非營利性網站,如涉及版權和名譽問題,請及時與本站聯系,我們將及時做相應處理;
3、歡迎各位網友光臨閱覽,文明上網,依法守規,IP可查。
作者 相關信息
內容 相關信息
國務院參事忽培元:文學應該多講大道理——在《心田留與子孫耕》研討會上的講話
2017-06-11閆玉清:中國當代文學該傳遞怎樣的精神力量?——兼批方方小說《軟埋》中的歷史虛無主義
2017-05-27閆玉清:中國當代文學該傳遞怎樣的精神力量?——兼批方方小說《軟埋》中的歷史虛無主義
2017-05-27圖片新聞